必须要跟各位坦诚,这是一个诸多的人读来应该兴致勃勃的文本,从第一页展读到结尾都会津津有味饶有兴趣,没有觉得荒废时光。但是,当我试图讲述它的时候,我却屡战屡败,原因是什么呢?我在思考两件事,当一个小说的戏剧性足够强,意味着它害怕被剧透,一旦被剧透,您阅读的兴趣是否会下降?就比如一个侦探小说,第一页是人物表,而借给你这本书的人在人物表上重重划下了铅笔的痕迹,暗示这个人可能是凶手,那么,这本书你还会去读吗?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去读呢?这就是这类害怕剧透的文本可能遭遇的不确定命运。我不确定是否一定会去读,但我确定我会在什么时候去读,当我实在接受不了更加复杂和深厚启发的情况下,我会去选择相对轻松的文本,类似于一种自我纵容,可能还不及说是自我放弃。读完之后会兴奋,如同置身在密室里,会有短暂的好奇心,但回味的时候,可能有什么呢?我希望回味之间留有恐惧,比如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怪屋》,我会感到恐惧,但阿加莎并没有真正地展开,她也聪明的点到即止,但是恐惧已经植入我心,这样类型化的文本会在心里留下类似可贵的遗存。所以类型化的写作,也包括类型化的电影,对我这个程度以及我这种类型的读者来说,它总是让我作难,难的是我读到末尾的时候,会感觉到茫然,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要以如此精心的技术写完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享受这个故事之后,它究竟留下了什么?这一切都对我讲读这个小说带来了相应的困难。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尝试讲格雷厄姆格林,而此刻也有点勉为其难之意,所以就免不了一些评价,您姑妄听之,如果觉得我这些评价有些傲慢的话,也请您暂时容忍一下。
如果一个文本,它有意地拒绝了往深处走,它适时精明地停下了,我会感到伤心,会觉得不够,我的贪婪无法被满足,我甚至会有被欺骗的感觉,从而就产生了对其他能够享受这个文本的广大的人的区隔,由此,我就更伤心,因为看起来简单的快乐确实很难满足我。就像这个短篇小说全集导言里有一句话,我读到之后怔了许久,“绝对的真实只属于梦,而非生活”,求绝对的真,看到本相之后的狰狞,不仅没有被惊吓到,反而被拽入了更加幽暗的,信或不信的神秘之地,彷佛只有在那里,我才会觉得饱足,这是不是已经变异的读者?我是不是已经产生了变异的艺术欣赏之心?以至于特别简单的快乐不能满足我,这难道不足够令人伤心吗?如果再延伸到生活,要在生活里求绝对之真,那不是处处与自己为难吗?在另外一个令我矛盾的层面上,读完《伊凡伊里奇之死》,我曾经想讲一句话,后来克制住了,但今天还是忍不住要讲出来,很多的生命都是对死亡的回应,一旦有死亡的压力横亘在每一个人的面前,我们不得不在生命里做出相应的回应,那么我们的回应是否显得过于早?过于隆重?过于刻意?过于被死亡惊吓到?以至于寸步难行了。我们的行动力,我们的信心,我们的相信,是否都已经被惊吓到只剩怀疑的层面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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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促使我不断去读毛姆和格林的原因恰好也在这儿,他们懂得适可而止,他们懂得在痛苦的经验面前,不要入戏太深,不要把自己拖拽到幽暗甚至黑暗的处境,不要在其中去找确凿的存在,也许其中本身就空无一物,也许你的本性和你的人格根本无法驾驭于此,那又何必要求那种艺术化生存的体验?放松一点又何妨呢?想到这一层,我在讲《借夫记》的时候就更加的犹豫,茫然和伤心。所以我只期待您不是像我这样的读者,不是这么自我纠结,这么自虐,这么为难,这样您就能够用更加旷达的态度去享受多元的小说文本,哪怕也许《借夫记》和您的本性不相契,但是您仍旧全五星的推荐它,因为这是令自己放松去享受阅读的一种方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类型化的艺术创作,我会有一个评判的标准,无论是什么样的类型,在抽离了剧情和情节之后,剩下的多或者少,就是它艺术水准的唯一标准。如果抽离了这些情节之后所剩无几的话,我去重读它的概率就会非常低,如果它剩下还有植入我心的东西,它就是成功的。再次回到《借夫记》最令我作难的,就是我要不要剧透?对我的听众而言,剧透也无妨。
“我”,老作家威廉,在度假地享用夏末秋初的早餐时,看见了不愿意看见的一对英国同胞斯蒂芬和托尼,他们开着过于年轻的红色奥斯汀小精灵跑车,而普皮和彼得是另外一对英国同胞,比上面两位室内装修师晚来,是一对新婚夫妇。所以这里一共有五个角色,被借出的是普皮的丈夫彼得,借给谁?借给了斯蒂芬和托尼,因为他们俩是一对肆无忌惮的同性恋捕猎者,他们在普皮和彼得选择度蜜月进入这个旅馆的傍晚,就看中了彼得,他有马一样修长优美的线条。而实际上,普皮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同样被”我“老威廉记在心间。一场围猎就此开始。
在这个故事中,老威廉是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有一双作家的慧眼,洞若观火,“我“知道斯蒂芬和托尼是什么关系,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寡廉鲜耻,唯一想得到的就是他们看重的任何东西,他们买假古董,杀价的时候毫不手软,他们在该体现男性气概的时候也显露无遗,他们相互调情打闹的时候也旁若无人,总之就是一对非常快乐,毫无负担,尽显自己人格魅力和人格缺损,肆意妄为的人。而普皮是一个单纯的,对自己新婚丈夫有无限爱恋的女孩,“我“喜欢普皮,因为他每因为,她简单。说得不好听的就是,”我“老威廉只是因为年事已高,才没有能够像斯蒂芬和托尼那般肆无忌惮,但我们大家的心愿和内含的欲望是一样的,只是”我“的人格,”我“的良知,”我“的道德负担要重很多,所以我反而想要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我“想去告诉普皮,想阻止彼得进他们的猎场,想禁止他们借出彼得,但是一切都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结尾。
这个故事可以出现的精彩段落会非常非常多。第一个应当是“我”对斯蒂芬和托尼的观察,格林写得非常的成熟老道,寥寥数笔,也就一到两页,你马上就明白这一对儿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怎样的性情,“我”当然对他们内心有疏离,只是出于礼貌。第二个需要去构筑的精彩情节,就是当我发现大家对这一对年轻夫妇都产生了同样浓厚的兴趣之后,我的躲闪隐藏,斯蒂芬和托尼的步步紧逼,在这个过程当中,人物的五边形关系会有变化,通过对话,通过场景,在推进人的心绪。欲拒还迎的彼得,蒙在鼓里的普皮,洞若观火的老威廉,初露獠牙的斯蒂芬和托尼,这些都会比较有趣,如果你能想象在一个小剧场的话剧里面,它应该是非常令人精神紧张的几幕。
第三个,“我”终于因为良知和道德的负担,想要去揭穿这一切,不要让普皮陷入悲伤,不要让彼得脚踏绳圈,我想直接警告斯蒂芬和托尼。这个当面对质的确发生了,格林写的比较直白,斯蒂芬和托尼作为一对洞察人性的高手,他们立刻看出了“我”对普皮的兴趣,尽管我极力隐藏,保持着一个功成名就作家的冷淡,但他们对“我”看得非常清楚,并利用这一点,把“我”纳入他们的同盟,成为了同伴。总之,被揭穿时候各自的张力变化,这时候是一个三角形,如果做编剧的话,在这三个人物当中形成不同的对话关系,也会比较有趣。这里头有非常肤浅但又庸俗邪恶的东西,格林处理的简单明快,一目了然。
第四个,普皮被蒙在鼓里,而斯蒂芬和托尼安排“我”陪伴普皮,让他们借出彼得,三人同行外出欢会,而这一天居然就如此得行了。虽然一如既往地往前推进情节,但在践踏普皮善良的时候,我呢?我当然有矛盾,但是我也享受被这个年轻美丽天真的姑娘所凝视的喜悦,这个部分的对话就非常重要,我们说了什么?普皮对她的婚姻是否满意?她如何看待彼得对她的回应?
第五个,这个人物就是新婚的丈夫彼得,他似乎只是一枚棋子,被斯蒂芬和托尼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出去的时候,冷淡冷漠,无精打采,他回去的时候,仍旧如此,他就是这样一个面目模糊的英俊年轻人。如果要强化这个角色,他身上会有什么样真正令人心潮起伏的性格波动呢?随着行为的变化,我相信应当是他对于自己性取向的矛盾,甚至他的痛苦,他的道德负担。一方面,要对自己的新婚妻子忠诚,另一方面,想要去满足自己对性取向的真实探索,他在男校的某些经历也留下了非常缱绻的回忆,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所有的人都有道德负担,最轻的应当是斯蒂芬和托尼,因为他们被所不见容的敌意环境里面已经训练出了本性中的铠甲,他们用无所畏惧的围猎和诱捕去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个无所顾忌体现了他们勇猛肉食者的性格,这种性格是被这个社会的残酷造就的。而其中最应当有道德张力关系的是“我”,老威廉进一步退两步,退两步进一步,都是在我自己所选,“我”对普皮的爱恋,我享受年轻纯真的温柔和情感包围的感觉,“我”对此贪婪,我对此反省!这是一个特别具有巨大戏剧张力人物关系的角色设计,你不能不佩服格林作为一个娴熟的小说高手,他的技艺精良。这几乎是一个长篇小说的规模和篇幅,如果按照现代短篇小说的操作方法,应该还是选择借出彼得的前一天,选择所有人有冲突的几个场景,在对话当中,在言行底下,他们慢慢地显露,那会是非常精彩的一幕戏,但这样写就太劳神劳力了,所以“我”老威廉就被格林作为一枚棋子,“我”慢慢看,不断地听,在心里反复的确认,并且逐渐排除“我”的一部分道德,然后半只脚,一只脚,踏进斯蒂芬和托尼设计好的圈套,并且甘之如饴。
所以,我相信格林是非常知道自己所设计的这些角色所能够承担的深度,但是他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停留地,让这个小说得以流畅的展开和结束。别忘了“绝对的真实只属于梦,而非生活。”去直面生活的绝对真实需要巨大的勇气甚至信仰,否则的话,你就会被生活吞没。所以在这儿,格林给我们留下了这样的一段。
她终于明白了问题的根本了吗?我等着她做解释。这就像一部小说到了关键的地方,却在该往喜剧或悲剧发展犹豫不决。如果她意识到了她所处的情形,故事将成为悲剧;但是如果她对所处的情形一无所知,那么故事会以喜剧甚至闹剧收场-这个情形年少幼稚的无法理解,年岁已高的没有勇气解释。我想我更喜欢悲剧吧。我希望是悲剧。
这是小说特别引人入胜的一小节,是我看到格林无奈失措的一小节,也是格林真正袒露心声的一小节。什么是悲剧?如果普皮意识到了她所处的尴尬无助,这可能就会带来深切的悲哀乃至摧毁,因为她非常爱彼得,她就会往悲剧的深度隆隆的前进。但如果她对所处的情形一无所知,她的愚蠢和她的简单就保护了她。年少幼稚的读者不太去深究一个故事的推进究竟是因为什么,也不在意故事里的人有没有自主地去发现,以及发现之后的反省能力,他们要的就是情节,他们希望就一直这样轰隆的不断推进,最好有人死,有人跳楼,有人割腕。而年岁已高的人知道生活的真实,知道这些会让人黯然神伤,痛彻心扉。但老威廉在这儿忍不住说:“我想我更喜欢悲剧吧,我希望是悲剧。”
坦白讲,在读到这一小节的时候,我陡然生出了很多力气,我不再那么伤心了,我想这个故事最后会把我送到那里去。但这个故事的结尾是普皮仍被蒙在鼓里,她觉得彼得度过了他们糟糕蜜月生活中完美的一天,她为彼得的神采奕奕而高兴,她甚至和托尼约定接下来在他们的农庄马场见面,托尼负责他们新家的装修,而斯蒂芬被抛弃了,托尼会陪着皮特在马场上跑马,普皮作为新婚的妻子在家里做着布丁,喜悦地等他们归来,这一切老威廉都几乎已经厌倦的,不想再去知道了。也许老威廉在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揭示真相的信,也许老威廉在最后的关头还是欲言又止,吞咽下了所有的真相。总之,最复杂,最具张力,最能凸显人的性格的部分,在这个小说里被格林尽数隐去。
但是,您在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感觉到的仍旧是快活,欲罢不能,想要一口气读完,因为围猎的过程还称得上惊心动魄,那种表面上张力关系的推进,会让五角形的罗网越抽越紧,像是一个收网的过程。但不知道你读完之后会不会有像我这么奇特的伤心,甚至有些怨尤,那应该来自于对自己无法厌足的阅读喜好,对艺术的贪婪,所感到的伤心,能满足我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不由得又想到了伊丽莎白科斯特洛在八堂课里反复引用卡夫卡的一个主要原因,那个红猴子对科学院院士们的一番谈话,到底我们谁是猴子?谁是科学院里面正襟危坐戴着白领结的院士?究竟谁在满足谁?而未曾被满足的我,又需要什么食物才能活得快乐一点呢?真的是伤透了脑筋,我明明知道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源。哪怕用阅读进化论这样的一个基本理论,如果你专吃一类食物,你是单一食物的物种,那么你一定灭绝的最早,我大概就是这一类。所以这也是我在讲其它小说时候所感到的无奈,确实读完了以后,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空洞和浅薄的痛苦。实际上,我们才是病人,因为我们好像只需要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库切,爱丽丝门罗,这些最顶尖的才被我们所需要。把生活调剂的轻松一点,容易接受一点,不是那么真实一点,为什么这么难?会不会这也是成为局外人的一个主要原因呢?
把这些都忘掉,我们再说一下类型化的文本,哪怕是为了LGBT在平权的努力上做出相应贡献的艺术创作。比如说《费城故事》,汤姆汉克斯饰演一位律师,功成名就,为业内所看重,但是因为一次不谨慎的性活动,罹患了艾滋,被他的同仁们发现之后就极力排挤,令他失业,他拿着宪法保障的权利想要状告自己的律所,直至生命终结。这是一个斗争的故事,这是一个社会的故事,这是一个外部压力催逼内心勇敢的故事,但是把这些内在深入的剥离之后,剩下的还有什么吗?还有就是,无论你是性少数,性多数,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你都有对生命欲望的本质渴求。在听歌剧的时候,汤姆汉克斯表现出的那些,就是和异性恋一样,对生命的眷恋,那个东西催生了他巨大的勇气,使他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息的尊严,一息尚存的可能。如果没有爱过生命,为什么要去争斗?这就是某些在外部催逼下,看起来有可能堕入类型化巢窠的文本,它自我拯救的一个细节。而老于世故的格雷厄姆格林在《借夫记》里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一个这样的细节,我认为他心里面非常清楚这类细节是绝大部分普通的读者不需要的,您大概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会讲《借夫记》这个文本吧。再重申一下,我没有不喜欢这个小说,我读的也是欲罢不能,我只是为自己不能简单地享受它而感到伤心,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